茅盾先生当年曾在大西北游走过一遭,那篇著名的《白杨礼赞》正是此行的产物。
茅公称白杨为树木中的伟丈夫,他说当行走在这单调、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时,能让你眼前陡然一亮的,唯有这路旁的绿树。去年一年,因为拍一个电视片,我也在中国大西北的陕、甘、宁、青、新跑了大半年。我走了许多地方,我的足迹远比茅公向北方伸得更深更远,甚至直达中亚细亚腹地的罗布泊。但是如果要我谈谈对大西北的印象,那么却也和茅公一样,即:我的眼中只有树!
最叫我感动的树,叫“左公柳”。从古城西安,直达新疆伊犁,汽车的里程表上标出的是整整三千公里。在这三千公里的漫漫长途上,道路两旁,常能见到一些苍老的、几抱粗的、疙疙瘩瘩的老柳树。人称这叫“左公柳”,乃当年发配新疆的左宗棠所栽。左宗棠率领他的湘军子弟兵,一边走路,一边栽树,一边望乡,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走到新疆。春风不渡玉门关,左宗棠靠春风杨柳做伴,渡过了玉门。左宗棠的功耶过耶,这里不论。不过在新疆,他是有功于国家的。
我当年防守的那个中苏边境一八八三条约线,就是左氏主持签订的。靠《伊犁条约》,他收回了伊犁,还控制了沙俄向中亚的扩张。
将军喜欢栽树,这事叫人觉得奇怪。左宗棠之外,另一个带领士兵栽树的人物是马步芳。通往青海湖的道路上,有那么长长的一段,路两旁长着密密麻麻高可摩天的白杨树。同行的青海朋友告诉我,这树是马步芳栽的。栽下树以后,马步芳贴下告示,敢于砍我一棵树者杀头,敢于在树下拴马者,鞭笞五十,于是这树茂密地生长起来了,直到今天还无人敢动。
杀人如麻的马步芳,却如此钟爱树木,这事是不是有些可笑?不,不可笑!在许多西北人的眼中,一棵树确实比一条命更重要,更神圣。那时,命在这里是不值钱的,一条生命降生在这荒凉,贫困的地方,本身就是一场苦难,一次错误……
在我的大西北游历中,这种生命的苦难感时时伴随着我。无论是在毛乌素大沙漠,还是在宁夏西海固,或是在贫瘠甲天下的甘肃定西,或是在新疆的塔克拉马干大沙漠,我的眼前是触目惊心的荒凉,不见一棵树,不见一根草,不见一滴水。
最极端的例子当然是罗布泊,这个昔日三万平方公里的大海如今已经干涸得没有一滴水了。它的地表上布满了像坟堆一样的盐翅,像月球表面一样荒凉和恐怖,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滴水,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站在罗布泊那著名的白龙堆雅舟山,这当年马可波罗横穿罗布泊时歇息过的地方,我迎风而泣,眼角里涌出一滴冰凉的泪水。朋友说这是罗布泊的最后一滴水。
在通往罗布泊的道路上,我曾经从几处干枯的胡杨林里穿过。胡杨是中亚最耐旱的树木,它的根可以深达地下十米。但是在干旱中,胡杨一片一片地死了。诗人们曾赞美胡杨说,胡杨一千年不死,而死后一千年不倒,而倒了后一千年不朽。他们说这叫一种精神,但是他们是否知道,在这三千年的守望和期待中,胡杨经历了多少痛苦!
如果有一天,大西北遍地都是树木,那便可以固住沙、留住水,那便会形成一片一片的小气候,那便会出现一片又一片的绿洲文明,那样我的大西北的父老乡亲便会有好日子过了。那将是大西北的一个节日。
我爱这大西北的每一棵树!我感激你们的坚守和对大地的呵护。我也赞美每一个栽树人,包括我们自己假如你曾经栽过一棵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