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翻开儿子的高中语文锞本。薄薄的一本书翻遍,里面尽是些平庸的、浅薄的、苍白的、贫乏的东西。
大约只有几篇文章可读,一是鲁迅先生那些直面人生的文章,一是几篇古文。
我因此而深深地悲哀。在我们之前的中国和世界文学宝库里,曾经有多少璀璨的东西呀,我们为什么不能挑一些更好的东西给孩子们呢?
我上班下班要从西安的北城门穿过,每次从这狭窄的北城门穿过时,面对这古城的四面城墙,面对这川流不息的如蝼蚁如草芥的人类,我都会想起屠格涅夫的“猪栏的理想”。
屠格涅夫说,人类至高的理想,就是吃饱肚子,尔后打着饱嗝,舒舒服服地睡觉。他把这叫作“猪栏的理想”。
每一次想起屠格涅夫的话都令我警策。我不敢把西安人煞费苦心修复好的这四方城叫“猪栏”,我也不敢把这些可爱的城市居民称作“猪”,我只能说我自己是猪,或者说我平庸地打发曰子的方式如猪一般。披一回人皮作一回人,为一日三餐忙碌,为蝇头小利忙碌,为满足那可怜的小小虚荣心忙碌。在这忙碌中,你的卑微的生命耗完了。
我的姐姐当年上中学时,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她高傲、真诚,无限美好的前程在等着她。她是毛主席接见百万文化革命大军时,最后一次被接见的红卫兵。家中还有一张她在天安门广场拍摄的照片。
照片上的姐姐,齐耳短发,戴着黄军帽,穿着白球鞋,红宝书捧在胸口,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和标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字样。日期是1966年11月9日。
这以后姐姐参加中学的派性组织宣传队,饰演过白毛女和李铁梅。
这以后姐姐嫁给一个农村复员军人。
这以后每一次见到姐姐,都感到越来越陌生。
这就是当年那个呼喊“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的姐姐吗?
县城封闭的空间,世俗的气氛,已经将这个当年心高气傲的女子彻底同化了,她也成为灰色大众中的一员。
星期天我去参加一个婚礼。仪式上来了很多人,这叫我感觉到世界上人真多。主持人以例行的口吻来赞美这一对新人是“金童玉女”,这叫我很认真地将两位新人瞅了一阵。
新娘的确很漂亮,堪称“玉女”,在她的光彩映照下,“金童”就逊色得多了。他傻乎乎地笑着,脸上显出一种愚蠢的表情。
据说他有固定的工作和好的家庭,这成为他们结为夫妻的基础。
我很为这女孩子惋惜,这张青春的俏脸是为大诗人歌德焕发第二届青春而生的,是为大音乐家贝多芬发出他那雷霆般怒吼而生的,但这女孩子却宁愿选择平庸,因为平庸的背后是实惠,是衣食无虞的一生,而如果选择风景,她则会把自己交给未定之数。
年轻时候读鲁迅先生。先生说他一生都在和无所不至的庸俗做斗争,以防被庸俗吞没,那时我不理解这话,现在我是懂了。
年轻时候读屠格涅夫,屠氏说一想到漫长的平庸的一生在等待着他时,他不寒而栗,行年半百的我现在也有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了。
年轻时候读海涅,海涅吟唱道:“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山上去,从高处来俯视你们!”那时候觉得海涅很豪迈,现在则觉得他其实很无奈,无奈之余还有一丝悲凉和自欺欺人。(高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