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蓬
国家一级作家二级岗位(二级教授),曾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汉中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创作40余年,结集50余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全国首届徐霞客游记奖等多项奖励,并有多种著述翻译国外。系国务院享受特殊津贴专家、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
坐落于兰州黄河之滨的黄河母亲——何鄂作品
四
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门艺术但凡为各界民众公认为名作,其诞生过程,其实都有深刻的社会背景。1976年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结束了八亿人八个样板戏的沉闷时代,不可能只靠在学大寨的年月搞有“封资修”之嫌的城市雕塑。文艺作为时代的号角,话剧《于无声处》、小说《班主任》、电影《黄土地》、油画《父亲》等拉开新时期文学艺术波澜壮阔的序幕。在朦胧诗、意识流、现代派、流行音乐充分表演之后,恰如真正的名家大腕最后才登场一样,能够宏扬民族文化,成为时代精品的力作终于出现,比如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何鄂的大型雕塑《黄河母亲》。
但何鄂创作《黄河母亲》却并非一帆风顺。
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为了解决家庭两地分居的困难,已成为三个女儿母亲的何鄂调回兰州,在甘肃省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
其实,在创作《黄河母亲》之前,何鄂已十分清醒地在雕塑实践中不断地探索,寻找着自己的突破囗。早在1978 年夏天,新时期文学艺术开启,进入不惑之年的何鄂就背上雕塑用品和画夹,只身走进了甘南草原。这得力于甘肃地形之胜,千里河西、莽莽祁连、莫高窟、麦积山,都为艺术创作提供了广阔天地。甘南草原更是一处神奇之地,背靠青藏,沟通川康,原汁原味保持着藏区习俗。上世纪70年代,画家陈丹青深入藏区,以藏区组画一举成名。但甘南地区的交通不便,道路皆是沙石路面,客运车辆陈旧,沿途食宿困难,尤其是牧区藏民语言不通,条件极差,没有毅力和吃苦精神,绝对无法涉足。但对何鄂来讲,吃苦耐劳都已不在话下,她心怀壮志,有备而为,这次远行,将近两月,她凭着坚韧与真诚,结识了一位藏族姑娘和一位藏族老奶奶。许多年后,何鄂还清楚地记得,她在藏族姑娘引导下,进入草原牧民帐篷,里面一位藏族老奶奶原本赤裸着上身,见到她这位陌生人,很自然地披上宽大的藏袍,看她的眼光里充满慈祥、和善,使何鄂一下想起自己的母亲。
老人宽厚、坦荡,心怀慈悲,尤其粗壮又布满皱纹的双手,给何鄂留下毕生难忘的印象。一位平凡、刚毅、慈祥又伟大母亲的形象在心中树起,成为何鄂创作《晚年》的生活原型。
之后,她又先后参观了云岗、龙门、麦积山、兵马俑、乾陵等多处文化遗迹,凡有雕塑,何鄂就会把存于心中脑海的敦煌泥塑与之比较,一个朦胧又渐次明晰的题材涌上心头,欲罢不能,何鄂终于迎来一次真正创作意义上的冲动,这便是雕塑《巨匠》。为了表达对古代雕塑家的敬仰。她还在塑像背后恭恭敬敬地刻了一行字:“献给古代优秀文化创造者”。这个作品获得了1979年甘肃省美展一等奖。另一件表现陇东乡村妇女织绣的作品《绣花女》,由于吸收了民族传统——敦煌彩塑和马家窑彩陶的风格,既有传统性,又有现代感。受到广泛好评,被美术界公认为何鄂的代表作。
另一件雕塑作品《羊娃》则在法国卢浮宫入展,还获得了评委奖。这些作品的问世,标志着作为雕塑家的何鄂已由单纯的临摹走进了创造的自由天地,并出手不凡,让人刮目相看。
这期间,何鄂陆续创作了雕塑作品:《绣花女》《卖火柴的小女孩》《黑人少女》《晚年》等。
也就是说何鄂在创作《黄河母亲》之前,已在甘肃省美术界崭露头角,她以扎实的雕塑功底,不断推出极富创意的作品,给陇原大地美术界带来一股清新刚健的风气,受到观众喜爱,也赢得同行的敬重。此时,对一个雕塑家来说,在敦煌的阅历,摹制的实践与感悟,犹如祁连山中积淀深厚的冰雪, 春暖花开,滴水成溪,汇纳百川,峰回路转,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只待展示的平台。机会永远是为有准备的人留下的,何鄂对此深有体会。
1985年,何鄂创作《黄河母亲》的初稿叫《黄河儿女》,意在抒发“追根寻源,继往开来的追求与报负”,表达甘肃人民世代与黄河结下的不解之缘。初稿有三个人物,在母子两后面还有一个西部汉子。她几度推敲,感到儿女总是代代交替,而母亲则是永恒的。心中顿时明亮,取消了西部汉子,形象愈加集中,寓意却更为壮阔。从《黄河儿女》到《黄河母亲》不仅是一件雕塑作品的提炼和概括, 更是何鄂在创作道路上一次极大的、涉及艺术本质和规律的突破与升华。
《黄河母亲》在形象刻画上,敦煌古代工匠塑造人物的高超技艺给了何鄂极大启发:删繁就简、突出重点。充分调动各种元素,把着力点放在表现东方女性的端庄、善良、朴实、秀美;利用母亲的胸部与腹部的波状线,形成柔美的流动之感;依托在母亲身上的幼儿,取游泳姿态,更给人以母体宽广、无限博大之感;改立式为臥式又与侧畔滚滚流淌的黄河方位一致;就连塑像底部,也借用了新石器时代的河湟彩陶上的水纹与鱼纹,寓意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从黄河发源。使整座雕像《黄河母亲》与黄河共同鸣奏起生命的韵律。
反复提炼、反复修改后的《黄河母亲》先是在北京展出,好评如潮。而此时兰州市政府也有意在市区黄河之滨建造能够代表城市精神的大型雕塑。何鄂的《黄河母亲》深得好评。这就为名雕坐落名城提供了历史性的机遇。
何鄂至今记得,当40多吨的花岗岩组件用大型吊车在现场组装时,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作为已有多次创作实践的何鄂深知在雕塑室完成的作品,放大若干倍后再组装,由于方位、旷野及光线作用会有许多差距,正是这种“差距”让她忐忑不安。直到最后一块花岗岩安装到位,她才放下心来。在制做的八个多月,她坚守现场监制,一丝不苟,如今组装好的《黄河母亲》由于放大愈加气势恢宏、光彩夺目,几乎无可挑剔。可以说整个雕塑达到经典般的完美,与世界上任何一件表现母亲的名画名塑相比都毫不逊色。
《黄河母亲》雕塑在兰州落成后, 其影响远远超越雕塑界和兰州市, 在国内外各界群众、尤其是海外华人的强烈反响和广泛好评。凡是到兰州的党政要员、海外赤子、游人旅客都要来此参观留影。诺贝尔奖得主李政道、台湾雕塑家李再钤看到《黄河母亲》后激动不已。万里站在《黄河母亲》像前凝思良久,对随行的甘肃省领导同志说:“来,来,咱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照张相”。赵朴初携夫人来到《黄河母亲》雕像前,也由衷吟诗赞叹。兰州市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在《黄河母亲》雕像前的全家留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黄河母亲》对我国城市雕塑的发展产生了“革命性” 的影响,成为我国城市雕塑的一座名副其实的里程碑。
而雕塑了《黄河母亲》的何鄂希望听到的却是哪怕一星半点的批评和建议。但是没有,她不放心,几乎有几个月,下班一有空闲,她都不由自主去《黄河母亲》像前转悠,没有人想到这个衣着寻常的中年妇女和这座伟大雕塑之间有什么关系。直到一天,一看就是兰州的一伙女人来到《黄河母亲》前,一个老奶奶指着雕塑的孩子用兰州话说: “这不是我们家铁蛋吗!”
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这下,何鄂放心了,她明白《黄河母亲》已经融进兰州市的千家万户,也融进了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