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尽管,敦煌对从事雕塑的何鄂不陌生,但真正踏上西行之路,她还是要对敦煌莫高窟从头了解、重新认识。敦煌在河西走廊尽头, 是祁连山积雪蕴育的最后一片绿洲,远古已有先民生存,后为匈奴占据。公元前121年,天才将军霍去病“将万骑出陇西” 夺得千里河西,西汉王朝“设四郡,据两关。”此为敦煌建置之始。之后, “丝绸西去, 佛教东传。”敦煌得佛教东传先机,从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36年)始,一个名叫乐僔的僧人受到三危山夕阳反射启迪,在此开凿佛窟,历经东晋、到隋唐、明清十几个世纪,尊崇佛教的达官贵人雇用工匠,前赴后继,开凿出上千个佛窟,创造出数量惊人的彩塑和壁画,经卷与文书……为研究我国和欧亚众多国家、民族的历史文化交流提供了珍贵史料,也造就成一座举世无双、内容丰富的艺术宝库。
近年,提到敦煌总绕不开清末王道士。把敦煌文物流失的罪名也都推给王道士,但假如发现藏经洞的不是王道士而是红卫兵,结局又会怎样?事实却是藏经洞的发现、才引发中外各界的关注,从而导致一门世界性的敦煌学诞生。这门显学有多庞大?
按照敦煌学者李正宇的分类,应包括如下分支:1.敦煌史地学;2.敦煌考古学;3.敦煌民族学;4.敦煌宗教学;5.敦煌艺术学;6.敦煌民俗学;7.敦煌语言文字学;8.敦煌文学;9.敦煌文献学;10.敦煌古代科学技术;11.敦煌文物保护科学;12.敦煌学学。
这还是侧重于文字方面的归纳。敦煌艺术宝库的主体是佛窟、佛塑与壁画。千百年里,没有留下姓名的民间画家把人世间的寺庙教堂、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与佛国极乐世界中的莲花宝座、庭园花坛、佛堂仙境结合起来,绘成壁画,先请进佛祖,再绘上菩萨,环围上天王、力士、仙女、飞天千姿百态,五彩缤纷、美妙绝伦,只要进入石窟,便如进入天国,庄严神圣,一种完全被吸引、被倾倒、被征服的情感不由自主从心头升起,催人泪下……所以先后到达敦煌莫高窟的张大千、于右任、王子云、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李正宇、李仁章、毕可、席臻贯们才会抛亲别家、为之献身,不顾一切地为敦煌呼吁宣传,经过这些 “敦煌保护神”几代人、几十年的不懈努力,终于使敦煌莫高窟由研究所而研究院,由学界瑰宝而成为与国际接轨的旅游胜地,成为人皆向往的艺术天堂。
何鄂对雕塑一往情深
但半个多世纪之前,这一切还如同梦境。何鄂告别了已经生活7年的兰州,告别了丈夫和刚刚两岁的女儿,踏上荒凉炽热的戈壁滩,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莫高窟离敦煌县城还有20多公里,旷野寒郊,放眼望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仿佛天设地造,疏勒河一支脉流正好流经三危山下,创造出这条约三华里的一线绿洲后便潜入地下,唯一的绿色是被诟病的王道士从几百里外的新疆哈密购来栽下的杨树苗,百年时间过去了,树杆参天,绿叶遮荫,树上节疤在初去的何鄂眼中仿佛都是眼睛,正对家人望眼欲穿。
至于敦煌文物研究所其时设施初创,缺水缺电,缺菜缺粮,一切全凭票证,饥饿年代的艰苦非亲历不能体会。对何鄂来说,最大的痛苦则来自家人的分离,对孩子的思念。最深的感受是孤寂。何鄂分在美术组,从事雕塑只有两人,各干其事,工作就是临摹洞窟的佛塑,整天一个人呆在冰冷阴暗的洞窟,安静地能听见一张纸掉在地上的声音。当时敦煌研究所只有一辆卡车,负责全所人员的粮食蔬菜补给。整个莫高窟唯一的娛乐是有台留声机,由于安静,在300百米外都能听见。研究所人也不多,好在常书鸿、段文杰等前辈几十年坚守莫高窟便是无声的榜样,何鄂与樊锦诗当时都算年轻人,在老一辈带动下,大家也都认真做事,随遇而安。
一个偶然事件却给了何鄂启迪:一次研究所给大家分了些杏子,困难期间已是不错的福利。何鄂没舍得吃,想晒干带回兰州给孩子。翻晒时发现有只蜜蜂叮在杏上,她用树枝赶走蜜蜂时可能伤到了蜜蜂,当时她没在意。岂料,到下午时,成千上万只蜜蜂飞来找她复仇,在她住的宿舍外上下飞舞,封锁了门窗。幸亏她用衣衫包着头脸才逃离现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件事使何鄂意识到:荒漠中的孤岛并不乏复杂纷扰,也是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她开始睁大眼晴关注这里的一切。敦煌莫高窟正好为她展示的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宏阔丰富的雕塑。仅是492个洞窟中,就基本完整地保留着2414尊佛塑。这是怎样一尊尊优美的彩塑啊,这一身面如满月, 那一身眉似柳叶,眼细,鼻秀,身修, 臂长,含而不露,美而丰仪;衣纹流动如水,秀手如风拂动;纵然残破, 犹存从容之韵;半截手臂,仍有丰腴之美;从高达几十米的巨制到仅十几厘米的微雕,无所不有却绝不雷同,神形兼备又各具千秋,让年轻的何鄂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学习过雕塑史的何鄂知道佛教诞生之初,崇拜物只是菩提树及其树叶、鲜花一类植物。但公元三世纪印度被希腊人征服后,便出现了释迦牟尼、菩萨等雕塑,很自然地具有希腊人特征,比如高挺的鼻梁、卷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等。佛教东传之后,逐渐融入东方人的特征,比如鼻梁线条的减弱,宽容慈祥的增强,这从敦煌的佛塑中可以得到印证。民间的工匠沒有清规戒律束缚,他们塑造的佛像,以接触的寻常百姓或以他们尊敬的长辈为原型,或威严或慈祥,无不神情动人。那些天王、力士则有男性的健美,表现出不畏权势的正气和力量。佛塑中最为出色的是女性,可以想见工匠基本是男性,他们抛亲别家,在大漠戈壁冰冷的佛窟中,把对妻女的思念转移在雕塑上面,所塑菩萨多端庄少妇,身段婀娜,气度娴雅,胸臂坦露,微笑传情,让人感受到家庭的温馨;飞天皆妙龄少女,身材曼妙,身姿飘逸,眉眼修长,嘴唇乖巧,又让人生出惜儿怜女的情怀;尤以唐代的彩塑技艺精妙,衣裙薄似轻纱,却有圣洁之感。其中一尊释迦牟尼睡塑,姿态舒展,衣纹流畅,活脱展示生死轮回,安静平和的境界……
只要迈进佛窟,便无法不迷恋、不陶醉、不走进她们中间。“天哪,”何鄂忍不住感叹:觉得能创作这些雕塑的人全是天才。
何鄂为王蓬介绍代表作《绣花女》